在克代木加依村，村民给下乡的樊清勇戴上花帽，对他帮助解决村中问题表示感谢。

   樊清勇每天起床后一直要工作到深夜，要打上百个电话。

   一名维吾尔族老人分房时被分到6楼，她患有腿疾，到乡政府请求樊清勇将她安置到1楼，樊扶着她下楼。

面谱

樊清勇：36岁，军转干部

2014年6月，任多来特巴格乡党委书记

2014年6月前，在喀什市城管执法局当了两年局长

1995年从河南兰考来到新疆莎车县服役，后考上公务员留在喀什

乡官，中国最基层行政机构的权力操盘者，描摹一个区域社会生态避不开的信息提供方。他们有如庞大的国家机器上的齿轮，日复一日地运转着，维系着基层的秩序。

多来特巴格乡，距喀什市中心5公里的东部城郊乡，被喀什市委宣传部官员描述为“矛盾最复杂、面容最真实”的地方，交织着维稳、老城改造、新城建设等多重压力。

10月29日，南都记者全天跟访了多来特巴格乡党委书记樊清勇。所见所闻，是他一笑置之的“寻常”。从一个喀什乡官16小时连轴转的忙碌一日中，亦可洞窥新疆基层的真实景象。

东城例会立下拆迁“军令状”

今年36岁的樊清勇是军转干部。他习惯“服从命令”，也希望下属具有执行力。

若无意外，多来特巴格乡党委书记樊清勇会在北京时间上午9点半准时起床洗漱，10分钟后到乡政府食堂吃早餐，接着参加例会(每周一三五在市里开会，二四六在乡里开会)。

10月29日，星期三，他早起了半个小时。一因市里的“东城例会”改到了更远的地方，二则天没亮透他就被手机叫醒———一个拆迁户小区只有十来户入住，达不到供暖条件，要他解决供暖问题。

樊清勇刚上饭桌，豆浆喝了半碗，手机又响了，一个新问题：一家摄像头供应商要求改变收费计算方法，这意味着此项公共工程造价要多出20多万元。樊清勇很生气，跟供应商在电话里吵了起来。一同吃早餐的乡干部默默听着，没吱声，也没再吃东西。

大清早就遇到两个麻烦，樊清勇却“早已习惯”。他并不纠结于此，在10点20分开始的“东城例会”上，依旧思路清晰地汇报了自己的工作进展。“东城例会”，全称是喀什东城新区建设协调会。当日由喀什市委常委、常务副市长邓慧江主持，所涉的多来特巴格乡、浩罕乡、瓦普农场以及市级各相关职能部门的一把手皆与会。

2010年喀什地区被国家批准成为第六个经济特区，试图打造“西部深圳”。不久，东城新区便与老城改造、新型产业园一同成了喀什市的“三大战场”。预计到2015年，东城新区的资金投入将达到135亿元。这不是一笔小数目，今年上半年，喀什全市生产总值是78.78亿元。

这块规划面积30平方公里的“战场”，90%位于多来特巴格乡，未来的总部经济中心、金融贸易区、中央公园等核心项目皆出于此。2014年，东城新建政府投资项目22个，其中重点新建项目5个，包括瓦普路、纬十一路、城东大道、小亚郎生态湿地公园等基础设施建设，樊清勇自知压力所在。他用了一个内地政府常提的概念，“筑巢引凤”，如今仍在“筑巢”。

例会持续了约20分钟，接近尾声。

“樊清勇，多来特巴格乡那边有没有问题？”邓慧江问。

“没问题。”樊清勇刚刚才把中央公园项目的拆迁时间表往前挪了一个月。他视之为“立军令状”，决不跟市领导讨价还价。

今年36岁的樊清勇身上有一种浓烈的军人气息。他是军转干部，1995年从河南兰考来到新疆莎车县服役，8年后考上公务员，留在喀什。他习惯“服从命令”，也希望下属具有执行力。“东城例会”后，他直接乘车到了乡里的拆迁指挥总部，动员拆迁提速。

基层宣讲民族政策

伴奏的轻音乐颇具感染力，维吾尔族女主持正娓娓讲述“吐鲁番妈妈”领养一对汉族双胞胎的故事。樊清勇很满意，找了多个角度拍照。他说，最喜欢看到村民认真听讲的脸。

在多来特巴格乡，汉族干部总共只有18人，维吾尔族干部约为其10倍。分工上，汉族干部一般负责党建、招商、宣传及对上的公文事宜，维吾尔族干部则主管拆迁、宗教、计生、民政等具体事务。喀什其他乡镇的格局也大抵如此，只不过远离城区的乡镇还不涉及拆迁，会多一项职能——— 管理农事。

“樊书记，我们村里今天还有宣讲，拆迁任务这么重，怎么协调得过来？”动员完毕，一个维吾尔族干部找到樊清勇，一脸无奈。

“你先回去宣讲，完事后再搞拆迁。”

一阵熟悉的铃声，樊清勇的手机又不安分了：有拆迁户找他签字盖章，有村干部反馈辍学孩子的问题。副乡长胡向东也打来电话：喀迪木加依村有纠纷需要书记协调。

纠纷源于该村2009年启动的一个房地产项目，占地28亩，要建商品房。有3户村民提出，开发商的土地补偿款没有到位，不能施工。樊清勇现场调研后发现，补偿款早已到位，是村民想多要几套门面房。

“你先安排开发商进场动工，有争议的地方再找村民谈，村民看不到动工是不会着急的，他们合法合理的诉求，我们尽量满足；如果胡搅蛮缠，我们再想其他办法。”樊清勇如此部署。

“书记说得对，我们就这么办。”胡向东是个有心的干部，得到书记的指示后，他又请樊清勇到喀迪木加依村内去视察天然气管道安装工程。那是他的定点联系村，他希望书记看到自己的工作以及村里的发展成果。

看完天然气工程，胡向东还想多留樊清勇一会。村里有个服装厂准备改为药枕厂，能解决十几人的就业，他想让书记去现场提点建议。樊清勇拒绝了，因为乡党委委员张明刚正在塔吾古孜村作“党的好声音”宣讲，已两次致电，希望书记到场指导。

樊清勇说，宣讲内容主要包括宗教极端思想的危害和国家民族政策的诸多优惠，每个村都有。“我得时常去看看，就怕下面的干部走过场。”

张明刚组织的宣讲在村委会二楼，村民满屋，伴奏的轻音乐颇具感染力，维吾尔族女主持正娓娓讲述“吐鲁番妈妈”领养一对汉族双胞胎的故事。樊清勇很满意，找了多个角度拍照。他说，最喜欢看到村民认真听讲的脸。

到了晚上，樊清勇会从白天收集的各类照片中筛选发微信。有时，市领导会点赞或留言。前一日，他发了条“苏扎克(注：阿克亚苏扎克村)片区服刑人员家属宣讲”的微信，就获喀什市委书记陈旭光一赞。樊清勇认为，这是媒介变革时代给领导汇报工作的模式创新，值得在基层干部队伍中推广。

“维吾尔族干部工作都很尽心。”樊清勇介绍说，加强维汉干部融合，也是上级领导给乡镇的任务之一，汉族干部得学维语，维吾尔族干部得学汉语，乡里每月还会组织干部聚会，畅聊谈心，增进彼此感情。

前城管局长的拆迁之道

那两年间，樊清勇带队拆迁了10多万平米的房屋，颇有心得。他认为，拆迁需要“该柔的柔，该刚的刚”。

14时许，饭点。

当日的饭局除了胡向东、张明刚等汉族干部外，还有一个是乡里某中学的女校长。一开始只是吃喝，兼有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。临别，女校长突然向南都记者夸起樊清勇，“樊书记可是个支持教育的好书记，你们得好好写。”

樊清勇笑着接话：“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。”

女校长莞尔一笑，“我们学校有个20亩的扩建项目，2007年搞到现在还没落实，樊书记来了以后很重视，正在帮我们搞拆迁呢。”

胡向东接过话，“这个项目书记让我负责，正在划红线，估计明年才能动工。”

此后是一阵寒暄。“我以为她不会提，”待女校长走远，樊清勇告诉我们，她很在乎这个项目，已约了好几次饭。“2007年的老拆迁项目放到现在，涉及资金变动，还要等等看。”对于这种应酬，他已进退自如。

今年6月调任多来特巴格乡党委书记前，樊清勇在喀什市城管执法局做了两年局长。那两年，正是喀什经济特区建设的启动期，项目裹挟着资金接踵而至，内地城市发展所面临的拆迁也频频在喀什上演。

当地媒体2012年一篇喀什东城新区的专题文章指出：“征收难，成为东城区建设的‘拦路虎’。”樊清勇说，难点主要有两个方面：一是民众对突如其来的拆迁感到茫然，不明白城市化的大势，需要做很多思想工作；二是有“钉子户”，“把内地拆迁中的一些陋习带了过来”。

正是任城管局长的那两年间，樊清勇带队拆迁了10多万平米的房屋，颇有心得。他认为，拆迁需要“该柔的柔，该刚的刚”。

他的一名下属介绍说，前几天书记刚刚拿下一个钉子户，用的就是“柔办法”。钉子户因其弟弟有不法行为被收押，他不愿配合政府的拆迁。僵持两个多月后，对方找到樊清勇，称父亲病重，希望能见见弟弟。樊清勇答应了，还送给他父亲500元慰问金，他最后同意拆迁。

到了拆迁现场，樊清勇则多展现出“刚”的一面。10月29日17时多，他的车途经托万克霍拉村，碰到城管队员在拆除违建，所拆的是一栋200多平米的夯土房。当樊清勇从城管负责人处得知这个违建房拆了4次还没拿下后，他厉声下令，土房立马夷为平地，门窗也拉走。屋主坐在摩托车上静静地在一旁看着，偶尔打个电话，不吵不闹。

划入喀什东城新区后，多来特巴格乡涉及的拆迁户超过1万户，如今已有4000多户完成拆迁，未来将根据具体项目的需要再实施动迁。根据当地的补偿政策，除按面积1：1置换新楼房外，村民还可获得1200-1300元/㎡的货币补贴。

樊清勇表示，这里的拆迁必须秉承“上级政府、乡政府、村民三方都不吃亏”的原则，干部决不敢因牟取私利而制造不稳定因素。在他的长远设想中，乡政府还需要为这些“上楼的村民”创造更多就业机会，他们富裕了，社会方能长期稳定和发展。

漏夜清查隐患

带队下村清查安全隐患是樊清勇每日的“必修课”。

10月29日18时45分，一场“紧急演练”在多来特巴格乡上演。樊清勇本打算现场观摩，但他突然接到市委办的电话———喀什地委书记曾存陪同自治区国土资源厅的领导到乡里视察，他必须马上赶回去安排。他将这类情况形容为日常工作里的“小意外”，不定时就来一次，有时能充分准备，有时就手忙脚乱。

再见樊清勇是在3个小时后，他要完成当日最后一项“必修课”，带队下村清查安全隐患。

樊清勇与市里签了维稳责任书，底下的干部也跟乡里签了，若是主观怠慢引发问题，很可能“一票否决”。如今，对于宣讲、紧急演练、深夜排查等维稳相关的事务，他每天得用主要精力去关注，大部分时候都要亲自到场。他用两个词描述自己的生活：5+2(没有周末)；白加黑(下班很晚)。“没办法，十个手指弹钢琴，其他工作也得抓，只能挤占休息时间。”

调任多来特巴格乡党委书记近5个月，樊清勇只回过3趟家。他吃在乡政府食堂，住在书记办公室隔壁的一间10平米左右的小屋里。那是一间杂乱的屋子：床，衣柜，书架，女儿照片，酒和方便面，警棍和手电筒……每周末，在喀什市工会上班的妻子会带5岁的女儿来乡里看他，他只能再打个地铺。他说，很久没时间看书了，上一次看的是芮成钢的《虚实之间》，“刚看完他就(被关)进去了”。

10月30日凌晨1点，樊清勇忙完一天的工作，脸没洗就直接躺到了床上。1点14分，他按惯例发了条微信：9张深夜清查的图片，附言“一个暗房一本书”。那是他觉得当天最值得“让上级领导看到”的东西。

樊清勇的一日行程

(10月29日早上至30日凌晨)

09:00，起床，乡政府食堂早餐

10:20，喀什东城新区建设协调会，历时约20分钟

会后赴乡里的拆迁指挥总部，动员拆迁提速。紧接着，到喀迪木加依村内去视察天然气管道安装工程随后，在塔吾古孜村观摩“党的好声音”宣讲

14时许，午饭，被乡中学校长催促学校20亩扩建项目的拆迁工程

餐后，在办公室沙发打了20分钟盹继续办公

17时，途经万克霍拉村现场指导拆违建18 :45，艾尔斯兰村举行演练，原计划现场观摩的樊清勇临时接到接待上级领导的任务22时左右，入村排查安全隐患

10月30日凌晨1时，上床

1时14分，发微信展示深夜清查的图片

摄影：南都记者 孙俊彬 南都记者 刘洋 发自喀什